闲暇时回了趟老家,时隔五年,我来看看奶奶的老屋子。
费了好一阵儿才折腾开生锈的锁,却没有立刻推开门,弯腰,凑近头,从两扇木门中间的缝儿中,我看到了窗下两棵小香椿,和满院子的枯草与新绿。上上次我来这儿,也是从这个缝儿往里看的,那时候,没有草,有我奶奶,一个人在院子里剥着三个儿子家的花生。剥一个,我便能在阳光下看到一缕尘土散开又落下,落在她手上,头发上,身体上,尘土在阳光的晕染下异常柔和,却依然妨碍不了它浑浊眼睛里的光。
我推开门,环顾着杂草丛生的院子,在窗下两棵香椿树的地方,曾经种着香菜呀、韭菜呀、辣椒等好几种蔬菜,每样也不多,就一小块儿地方,但炒菜的时候,随手一把,就是新鲜的调味品,甚至是一道菜。记得那年中秋快傍晚时,奶奶在院子里剪着新窜起来的香菜和韭菜,爷爷坐在平房的台阶上,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。这时,门吱的一声,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一齐涌进院里,奶奶放下手里的剪刀,捞起拐杖就冲我们走来,笑容深入眼底,爷爷也支着墙站起来,乐得合不拢嘴:“坐,坐,都快找凳子坐下。”我们各自找地方挨着爷爷奶奶坐下,说着笑着,还说要给多年没照过合照的老两口照张相,被奶奶推脱说等过年穿着新衣服好好拾掇拾掇再照。夕阳渐渐西下,橘黄色的阳光洒满院落,温馨而美好。
思绪回来,穿过院子打开家里的门。几平米的里屋,靠南的土炕,倚北墙的电视和储物柜,加上一进门的大桌柜,中间就剩下站三四个人的地方,这么小的空间,此刻我站在这里,却有着空荡荡的失落。东墙上还挂着一个相框,里面塞了好几张跨越年代的照片,不是很大的相框,却装满了一大家所有的人。我平静的看着,却突然被涌下的眼泪吓了一跳。我想,奶奶在看这些照片的时候,应该总会想起那个八月十五的傍晚,那张还没来得及照的合照。第二天,老伴儿像往常一样去自家的菜园浇浇水,锄锄地,却没像往常一样回来,他在回家的路上,用力的张嘴呼吸了最后几口空气,慢慢的躺下了,旁边,还有竹篓里摘下的散落的黄瓜。
我两岁的时候,五十多岁人高马大的奶奶突发脑溢血倒下了,从此二十年,几乎再没出过那条南北老胡同,却还是常常在门口坐着,跟路过的人像以前一样扯着嗓门的聊天,开怀的笑。我曾敬佩她的乐观,直到后来爷爷走了,我才明白,所谓乐观,只是因为有支撑在,有生活的意义在。我以为,奶奶总会慢慢走出来,不曾想,那么爽朗的一个人,我再未见她开怀的笑过,那么爱吃的一个人,却是再连最爱吃的饺子也只吃三四个,那么节俭、不舍得多用水电的人,在后面的一年多里,除了睡觉,电视就没怎么关过。她是多么害怕安静啊,寂静的没有让人生活下去的希望。
那段时间,我经常看到她出神,有时候连我们进门了都没有察觉。就像我在门缝里看到她毫无波澜的眼睛,机械的剥着花生,在听到门声看到我的时候,眼里才有了些光。
相框的影像在我眼中从模糊渐渐清晰,我抬手抹掉眼底的泪,视线转向西面墙上的老年日历,一共十二页,一页三十左右个数字,奶奶的生活就体现在这日历上,一个月翻一页,一页代表着她的一段生命,每一页,除了月份变了,其他,几无变化。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数着这日历熬日子的,自从爷爷走后,时间对她来说也再没什么意义了吧。
日历停在2016年的四月,我在学校接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。妈妈说,那天下午,她像小憩一样坐在炕上靠着墙,夕阳透过小窗打在她身上,很安详。那几天,是清明节前后,她总是念叨着,觉得爷爷回来看她了。
如今,我注视着静静挂在墙上的日历,日子停在这儿和继续翻动的时候并无两样。这个屋子里互相牵绊的两个人都已相继离去,我只恨活着的人当时没有建立起更大的牵绊留住奶奶,让她日历上的数字不只是数字,而是跳动着的喜怒哀乐。这世上,像我奶奶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,他们日复一日的没有色彩的活着,生活就是缩在日历上那一个个没有感情的数字。我沉痛地意识到,精神世界的缺失让她的离开都成了一种解脱,我奶奶是这样,还有许许多多的空巢老人又何尝不是这样。如果重来一次,无论多忙,我都要再用心一点,穿过她看似平静的表面,从心灵深处引导她建立生活新的价值和信念,让她人生的日历上一页有上一页的精彩,下一页有下一页的期待,当下的这一页,也充盈着岁月的乐趣,新生活的牵绊与希望……
(作者系新闻与传播学院2018级新闻学实验班学生)
编辑:李若彤